2020年4月17日 星期五

紅色

 永遠過不完的夏天。瑪莉已經忘記她第一次浮現這個想法是在什麼時候,是在夏天持續了七個月以後,還是兩年時?其實她一直在默默算著夏天的長度,這個夏天如今已持續了五年又二百五十七天。
 上一個夏天時,她的城市開始改變氣味,一種混合了柴油和腐爛木頭的氣味沒來由地飄散在空氣中。那時她還不知道,地下城就要開始興建了。那個夏天是瑪莉所擁有過最快樂的夏天,縱使那其實是許許多多的關係的尾聲,總使她沒有說好的再見遠遠多過說好的。
 瑪莉是那種希望能死在最好的時刻的人。對於不告而別她沒有一絲遲疑過,這些故事就到此完結,遠方有遠方的海。
 周周是瑪莉在這城裡見到的最後一個熟人,她覺得周周是他們這群人的黏合劑,他好像會永遠存在在這城裡,夜復一夜舉辦各種聚會,就算少了自己,這些場景大概也不會改變。這麼想時多少有些寂寞,可是她已去過最好的宴會了。
 瑪莉對周周說,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鰤魚,要去遠方的海。其實她不確定有沒有做過這個夢,只是話語自己流出,她也就這麼相信了。
 周周沒有多說什麼,只叫她記得寄信回來,說說在那裡看見的事物。
 瑪莉沒有任何目的地地離開了城,遠方的海還在很遠的地方。
  
 城外無數巨大的風車或動或靜,像是性格各異的神,往來的行人經過時總是沉默,不願被它們聽出自己的徬徨。
 瑪莉回頭望了望那城,氤氳中只有粗糙的輪廓,無法細分的市中心與郊區,蔓延如雜亂的電線,這與她將去的地方非常不同。
 用不了多久,瑪莉就確信離開這座城是非常正確的決定,雖然她感慨的能力隨著年歲日漸消失,城外有太多必須用身體經驗的事物。
 西方是一個巨大的沙漠,走著走著卻又像是海洋。瑪莉並沒有掛念著鰤魚的預言,只是專心經歷著,周遭將她形塑成適合的樣子。
 她有時也會想起寬,她並不知道後來寬經歷了什麼,直到周周在明信片裡說了一些,但也只是片面的故事。瑪莉的旅程持續著,她學習新的語言,遺忘舊的形容詞,認識一些人,偶爾失去一些。
 離開那座城市後的第三年,瑪莉突然想起一件很久很久沒有浮上心頭的事,她從購物中心停車場的中央拔腿跑向暫居的住所,跑得又急又快,穿越一個又一個街區,風吹得鬢角翻飛,那是很重要的事,她必須趕緊寫下來寄給周周。
 瑪莉跑上聯排住宅的階梯,打開沒有上鎖的大門,跑過玄關,上樓,拿出鑰匙打開房間的門,在書桌上隨手拿了一張紙就開始寫。
 寫完以後瑪莉沒有停下來,她跑出房門、下樓,她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將那封信寄出。瑪莉跑過走廊時一腳踩進了房東太太不小心灑出的一灘紅酒,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正在漂浮,像一隻鰤魚在海中,下一秒她重重摔在地上。
 暗紅色的酒混進她鮮紅的血,然後浸透了那封信。
  
 等到瑪莉醒過來時,她已經看不懂那封信上的任何一個字了,她同樣也想不起來那件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麼,但奇妙地有種安心的感覺使她並不擔心這一切。瑪莉後來還是寫了一封明信片給周周,她提到這種好像忘了什麼卻又不擔心的感覺。
 周周很快地回了信,他說他有一封屬於瑪莉的信要交給她,他還說,他見到了W。瑪莉知道W也離開了那座城,但這幾年裡他們並沒有聯絡,瑪莉已經快要忘記W的長相,其實,連周周的長相也日益模糊。瑪莉自己又何嘗不是變貌劇烈,受傷後第一次照鏡子時她也認不出自己。
 瑪莉沒有再回周周的信,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們再見面時會是在地下城裡,那座城會像一隻鯨魚吞食浮游生物那樣將他們吸入,能夠逃離的人很少很少。
 瑪莉曾經以為自己會是那個可以離開的人,但她現在不那麼確定了。
 暫時也好,瑪莉想作為一隻鰤魚在這裡生活,她終於適應了夏天的溫度,也適應了夏天的氣味,上一次有這種自在的感覺是在地下城開始興建之前。
 那封沒有寄出的信沾染了血與酒,鮮紅色、暗紅色,隨著日子漸漸變黑。瑪莉把它放進冰箱深處,也許有一天當她回到陸地上時,她會再次看懂那封信上的字。

 海的氣味此時從窗外湧入,瑪莉抬頭看向窗外,一隻巨大的黑鳥飛越,才一晃眼便看不見了。







2020年4月11日 星期六

瀕危蕨類

那些椅子爭相擠進溫泉
溼透的信紙曬乾後變硬
他的體溫透過西風帶形成溫和的降雨
你沒有再說什麼
詞不達意的廢話

切開他留下的一塊臭豆腐
裡面是一群閃閃發亮的螺帽
覬覦著你的手指和細長的空閒時間
櫃子裡那罐放了多年的酒
也被巧妙置換成
一些貪婪的瀕危蕨類

他製造的痕跡如此明顯
你幾乎要懷疑 你的懷疑
只是不公平的股票交易 只是
延後收取的手續費
可收取的人是他
是他嗎?
他已經成為西風帶的溫和降雨
總有一天灌溉出一個新的王國

他笑著丟了一封訊息
到你充當鬧鐘使用的舊手機:
「人類是無法戰勝大自然的。」
你為了他最後只想得出如此廉價的標語
氣得咬牙切齒
一不小心
吃光了那些瀕危蕨類
放了一個不乾不脆的屁



你的失語症狀使你只記得這類與性有關的詞彙
你找不到椅子可以休息
你對著垃圾桶投擲那些螺帽
一個都沒有進

躺在床上太久使你的腰很酸
你開始考慮買一台拍立得相機
拍一些毫無意義的照片寄給他
最好能浪費他寶貴生命裡的幾秒鐘
可結果你終於發現你沒有他的地址
看著那顆顯示在線的綠燈
你開始擬著草稿
並猶豫著
該用e-mail還是訊息向他詢問


2016.4.14





2019年11月3日 星期日

海邊旅館的颱風夜

 有颱風在海面上成形了,雲因此被收刮乾淨,天空很藍,陽光猛烈。
 他罹患了失語症,只能重複著幾個單音的排列組合,在海邊旅館的櫃檯,終於還是成功入住了。
 「我、是、誰」在旅館老闆的耳中,他說出的話聽起來是這樣。不過旅館老闆也不以為意,他拿出房間的鑰匙、說出價錢,對方拿出錢來交換鑰匙,倒也沒有太多困難。
 他進了房間,沒有脫鞋便躺在床上,不過也沒有讓鞋底的沙沾染到床單。
 從房間的窗戶看的見沙灘和海。陽光仍然很大,縱使開著冷氣,透過窗戶進入室內、落在皮膚上的光線還是讓他感到刺痛。
 他不久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天黑。走出房間到旅館的大廳,看見老闆坐在沙發上喝酒、看電視新聞。老闆看見了他,便招手邀他一起喝。他在沙發上坐下,電視上正報導著颱風的動向。
 「我老子就是被颱風的浪捲走的,就在後面的海邊。」老闆看著電視說。
 「誰?」他說,至少聽起來如此。
 「我老子啊,這間旅館就是他開的,才開了沒幾年他就被海沖走了,留我老媽一個,我也只好回來接手啊。」老闆喝了一大口酒,「在回來之前啊,我可是在城裡經營地下賭盤的,那才好賺了啊!」
 「是。」他好像這麼說。
 「對嘛!你這人真有趣啊!」
 「我?」
 「對,就是你!」
 他沒有再說什麼,老闆不久後打起盹來,他把電視關掉,回到房間。

 第二天的早上天氣仍舊晴朗,他在海邊散步。看見了好幾次,叼著魚的海鳥從眼前飛過。
 過了中午天氣漸陰,他回到旅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其他的房客大多退房離去了,旅館沒有人的蹤影,連老闆也不在櫃檯。
 他起先看著賽車比賽的轉播,後來覺得無聊,便隨便轉著台。畫面一個一個跳過,許多人在裡面說著話,他一句也模仿不來。他繼續轉台,直到一個畫面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他的後腦勺。畫面是從他左後方的高處拍攝的,電視本身也被拍了進去,因此出現了像對照鏡般的重複。他轉頭看,櫃檯的上方有一架攝影機,原來閉路系統被接到了電視裡面。
 有什麼意義呢?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可以思考意義。他關掉電視,回到房間。
 整個下午他或睡或醒,每次睜開眼睛天氣就更壞一些,後來終於下起了雨。雨被風吹著打在窗戶上,發出嚇人的聲音,遠方的浪變得又黑又高。

 他坐起身來,看了一會兒窗外海的方向,然後便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到大廳去。
 時鐘顯示下午五點十六分。老闆一個人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吃飯。
 「嘿!來一起吃吧,」老闆看見他便說,「來、來、來,這種天氣別出門了。」
 他坐下來,老闆幫他盛了一碗飯,桌上還有一盤紅燒魚和一盤燙青菜。電視新聞仍在報導著颱風的動向,搭配各地的現場畫面,其中有一個海邊的景象和從窗外看去的旅館後面的那片海根本差不了多少。
 吃完飯後他幫忙收拾,老闆又拿出啤酒來喝,電視換成了無聊的綜藝節目。他待了一會兒便回到房間。
 他坐在梳妝台前,面前放著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凝神思考,隨便一個字都好,一個詞,他想要把它寫下來,但頭腦裡怎麼樣都提煉不出一個字。他抬頭,眼前的鏡子映出他的臉,流了許多汗。他試著用聲帶發出聲音。
 「我、是、誰。」聽起來仍是這樣。

 晚上他睡得很淺,或許是因為白天睡太多了。夜裡他感到有亮光,於是恍惚地睜開眼,但在他睜開眼時光已經消失了。他坐起身,發現他沒有拉上窗簾,光應該是從窗外來的,海的方向。
 他站在窗前往外看,非常暗,雨還在下。就著從旅館這邊發出的微弱光線,他巡視著沙灘,想要找出是什麼發出了光線。其實他也不是真的要找出什麼,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光。
 然而一切的可能性襲擊了他。
 像閃電,像一道牆,像暴雨打在窗上狠狠撞個粉碎。
 他看到了。
 一個人躺在沙灘上。

 強烈的感覺,胃底翻攪著,好像有什麼湧了上來,衝進腦海裡。
 天使。
 他的腦中很久沒有出現如此清晰的語言了。天使。沒來由地冒出來,然而他卻清楚明白。躺在沙灘上的是天使,從海的另一端來,行走過海面,穿越暴風雨,最後因為體力不支而倒在沙灘上。
 他幾乎立刻衝出了房門,關門時不小心發出了太大的聲音,驚醒了在大廳的沙發上睡著的老闆。他逕自往大門走去,玻璃門外雨猛烈地下著。
 「喂!你要出去啊?」老闆努力從醉意中清醒,「不好吧,這麼晚了,雨又這麼大。」
 他沒有理會,也沒有說話,推開了門,他一定得救那個天使。
 「喂、喂!至少帶把傘吧!」老闆喊道,但他已踏出了旅館。或許出於擔心,或許出於責任感,老闆跟了上去。一出門就被淋得渾身濕透,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跟出來,只是感到這是必須的,從來沒有如此確定。
 他們在風雨中步行,他往海的方向走去,旅館老闆隔了幾步跟在他的身後。大雨不間斷地淋在身上,雖然不至於刺骨,但仍冷得令他們發抖。
 到達沙灘後,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倒在地上的人,他筆直地走去,跟在後面的老闆一會兒後也發現了,他們什麼話也沒說,狂亂的浪在一旁打著,像埋伏的獸。
 他走到那個人的身旁,把他扶起來,是個相貌年輕的男人。確實是天使沒有錯,他十分確定。一旁的老闆卻感到一陣暈眩,在黑暗和雨水中他看不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然而只消一瞬間他就確定了,那是他的老子。父親年輕時代的長相他只在老舊的家族相本中看過,但他真的確定眼前的就是他的老子。
 老闆上前去幫忙,他們各撐起男人一邊的手臂,拖著他往旅館的方向走。因雨而潮濕的沙粒浸入他們穿著拖鞋的趾縫,在行走時不斷摩擦著皮膚。他越急切腳就越陷進沙裡,他們吃力地爬上堤防邊的沙丘,回到路上。
 推開旅館的玻璃門、走進去後,他們累得跌坐在地毯上,但沒有多久他就站了起來,他的心裡有什麼在推動著,他得幫助這個天使。
 室內的燈光讓旅館老闆得以看清楚這個男人的臉,突然間他感到比站在室外淋雨還要冷。分毫不差。這個男人的長相和他老子年輕時一模一樣,再沒有任何可以懷疑的地方了。
 他們把男人抬到空房間的床上,幫他脫下溼透的衣服,蓋上被子,再用泡過熱水的毛巾為他擦臉。等這些都做完後兩人才輪流去盥洗。
 整個夜晚他們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不發一語,各自懷抱著種種想像。他不時起身將耳朵貼在男人的胸口,確認他的心跳聲,緩慢而強壯的心跳聲。旅館老闆看了幾次後也學他這麼做。他們輪流聽著那沉靜的聲音,像聽著海浪,在天亮前悄悄落入睡眠。 

 天亮之後雨停了,颱風離開了。他先睜開眼,陽光從白色的窗簾後面透進來,很舒服的感覺。他站起來,發現床已經空了,天使離去了。他輕輕地撫過床單的皺褶,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這麼感覺,一種身體性的感覺。
 「我、是、誰。」他站在床前試著說話,語氣平和穩當,他知道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旅館老闆被他的聲音喚醒,然後他也發現男人不見了。
 「已經走了啊。」
 兩人沉默地站在床前,一會兒後老闆喃喃地說:「他長得和我老子一模一樣。」他沒有回話。

 他在中午之前退房了,老闆送他到門外然後把鐵門關上,他也要出門。
 「我想去給我老子上上香,」老闆對著他解釋,然後又補上一句:「雖然他的墳裡面什麼也沒有啦。」
 他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直直地看著老闆,但不知道為什麼,老闆知道那是他無聲的道別。
 他轉身離開,空無一物的天空遮擋不住陽光,光彷彿有重量一般,沉沉地落在他的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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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以前的筆記本時發現的文章,寫於2015。





2017年8月22日 星期二

綠色

 W和K坐在麵店裡,外頭正下著大雨。他們剛結束一場牽扯數百人的視訊會議,其間塞滿沉默、網路延遲,以及無數思想上的錯位落差。要在這樣多的心智中調節出共鳴的頻率極其艱難,他們疲憊不堪。
 麵店老闆惡狠狠地回答外帶客人的問題,最上面那碗是大的,下面那碗沒有加蔥。
 K說幾年前她常來這裡的時候,那老闆看上去總是非常快樂,好像十分喜愛他的工作。W沒有辦法去思索是怎樣的遭遇使得他如今變成一隻瘦削的鬼,或者人本來就是會如此轉變的。W只是想到了他住在那北方城市時,常去的幾間麵店,和那些麵店老闆們。那一間間不十分清潔的店,不到十張桌子,永遠泛著油光的桌面。電視依據不同的政治立場停在不同的新聞頻道,有時被客人的聊天聲淹過,有時獨佔空蕩的午後時光。那些彷彿從此世切割出的時空,一個一個,像一系列的扭蛋玩具,從城市裡不同的入口進入不同版本的人工鄉愁之中,祖傳、三十年老店,各式前置的地名省份,你永遠無法靠想像力成功複製的各種氣味,隨著時間面目模糊得像絕版的超商微波食品。
 W此時十分好奇,這些火柴盒般小小的異世界會不會跟著城市裡的人一起進入地下城中?
 雨還在下,W和K點的麵終於上桌。

 走出麵店時,地上的雨痕已經斑駁的乾了。
 K提議去看綠色的海,於是他們走路去公車站。在等待公車的長長時間裡,W跟K說了John的故事,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說起John的故事,那個住在他對面的獨自死在房間裡的外國鄰居。W還講了其他的故事,公車好像永遠不會來,太陽永遠停在相同的位置。
 這是哪一年的記憶呢?真的有綠色的海嗎?W忽然覺得活在地面上的他就永遠坐在這裡了,這個公車站的長椅上,而另一個他已在地下城裡開始生活。可是這裡也有地下城嗎?他明明已經逃了那麼遠。
 下一個場景,W站在一群紅色的磚造建築之中,是周周曾經帶他來過的地方。四下空無一人,K在哪裡呢?這好像不是她的故事,原來他的記憶迷宮就是另一個地下城。W恍然大悟開始羨慕起那個逃到了更遠的國度的傢伙,他叫什麼名字?那時他明明瞞著寬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如果會遺忘的話,為什麼還要經歷呢?
 某個夏天的夜晚,記不清是在機車上還是涼亭的長椅又或是水泥堤防,K的手臂和頸後微微出汗,W感覺到肌膚碰觸到肌膚,那種讓他差點以為將要彼此融解的神經傳導,緩慢地滲透。
 那就是現在嗎?他們到底有沒有看見綠色的海?就著月光眺望,不管他如何用力,都看不出海的顏色,但是K堅持他們已經看過綠色的海了。

 回程的公車(又或是區間列車的車廂?)上安靜無語,所有乘客都在搖晃中半睡半醒,W突然想到變成了鰤魚的瑪莉。瑪莉也看過綠色的海嗎?或者在另一個國度他們不是用看的,而是聞的、品嚐的?綠色的海聞起來比較像夏天的夜晚還是初老的體味?這些和那些,W都不覺得他有知道的一天。
 K睡著又醒了過來,他們已回到當初等車的公車站,奇怪的是太陽仍然停留在相同的位置,時間已經很晚很晚了。
 K說她夢見一個正在內戰的遙遠國度,可是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她也夢見另一個版本的人生,他們一起在地下城裡生活。K感到一絲安心,至少他們現在並不屬於任何一邊。
 地下城裡有那樣的麵店嗎。W問。
 K沉吟了許久然後放棄,我想我不知道,K說。
 我們看過綠色的海了嗎,W問。
 我們看過了,K回答。
 回家的公車這時進站了。

 W拉著吊環看見紅綠燈倒映在車窗上,綠色的小人一直跑著、一直跑著,隨著公車的前進,位置越來越高,向上跑著的綠色小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外已是黑夜。
 車上有人的手機響了,W想著那鈴聲是一首耳熟的歌,但他想不起歌名。沒有人接起那電話,歌一直唱到了最後,所有人都默默聽著。有一瞬間W以為K會對他說,那是找你的電話,可是K只是沉默地聽著。於是W明白了,那也許是給他們所有人的電話。不知道K耳中的和自己聽見的是不是同一首歌。
 為什麼好像永遠活在暫時性裡,W想著,或許因為他根本沒有想等的東西,或許他只是在等哪一天會有他想要等的東西出現,讓他可以真正開始等待。
 K碰了碰W的手,他們到站了。
 他們走路回家,背景是典型的夏日夜晚,天上有破碎模糊的雲朵。從公車站到家裡,大概兩百公尺的路程,他們都沒有說話,沒有跟任何人錯身。W忽然被一股強烈的預感或既視感擊中,瞬間浮現又迅速消退。

 當他們走到家門口時,周周已站在那裡等著,他看起來比W所記得的老了很多很多。





2017年4月21日 星期五

橘色

 周周對寬說,我夢見你搬進了公館的地下道,就住在那個轉角處,左轉是誠品右轉是台大的那個轉角處。第一時間浮現的想法竟然是,這樣以後要去找你就方便了,而且那也是一個我們都熟悉的地方。
 寬說,那裡不是我們都熟悉的地方,我們都熟悉的地方只存在過去。
 周周沒有說出口,夢對他來說也是過去,他的大腦也能夠製造過去了。
 和寬在一起總讓周周的時間感變得很奇怪,他無可避免的把自己當作過去的自己,把寬當作過去的寬。於是時間就從他們之間傾斜開了。
 周周不是沒有意識到寬的改變,只是害怕如果去正視那改變,那麼他們的漸行漸遠將會加速經歷。寬現在住在遠離市中心的靠近山腳下的公寓,潮濕多雨,梅雨季節時,持續開著的除濕機發出聲音像某種地鳴,時常讓寬在恍惚間誤以為是山發出的叫聲。

 他們不再討論過去那些蒼白的個人史,因為或許那樣會顯得此刻更蒼白的令人無法忍受。
 周周熱衷於蒐集髒掉的雲朵,堆滿狹小的房間,終於下成一片雨林。他清醒地想,這樣的等待也許會持續一輩子,他和寬,和那些走出了他們生命的人,都會在各自的雨林裡等待成一個個灰白的泥塊,溶解,沉澱於河床。
 他覺得既恐懼又心安,不甘心的感覺很稀薄,他知道他跟寬是兩類人,儘管現在他們這群人裡也只剩下他們了。

 最早離開的是瑪莉,有一天她說她夢見自己是一隻鰤魚,不久後她就變成一隻鰤魚離開了。再之後,周周收到了瑪莉寄來的明信片,她說那裡的海水很溫暖,讓她總有一種好像忘了什麼但是又不擔心的感覺。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周再找到那張明信片時,他已經看不懂任何一個瑪莉寫下的句子了。
 W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沒有人知道明確的時間點,甚至也沒有明確的事件,只是發現時就這樣了。
 W說不上是一個存在感很低的人,但周周怎麼樣都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見到W的情景。他只記得有一次他們去旗津,他帶著W到旗后砲台,W站在紅色的磚造建築之中,好像一個到了終點般的人,他在一旁看著幾乎要掉下淚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公元2012年,預言中的末日沒有到來,地下城開始興建的那年,周周覺得那大概就是頂點了。從那以後,他沒有一天覺得自己年輕過。寬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有時候周周覺得寬是個可怕的人,他好像總是冷眼看待這一切,儘管周周感覺的到寬也是有所焦慮的,但他好像對周遭事物的崩解幾乎毫無感動或是作為。
 心雅失蹤的那個夏天,周周唯一一次看到寬近乎崩潰地哭。這麼說來那段時間就是他們分崩離析的開端,瑪莉已經走了,然後是寬的野狼機車失竊、心雅失蹤,寬在狂亂中趕走了所有關心他的人,除了周周。
 周周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是留下來的人,他看著寬在人群裡不斷尋找紫色的頭髮時,明明也想逃走的。那時他和寬都並不知道,多年後他們將在地下城裡遇見心雅,她早已染黑了頭髮,並且從未離開這座城市。
 舊郵政大樓的廢墟被暴雨衝破時,已經是那年夏天的尾聲,寬在很短的時間裡從爆破的狀態收斂成現在的寬,冷靜而堅硬,周周難以想像他是如何安置那些奔流的情緒,如何使周圍的世界在轉瞬間看上去那樣陳舊。
 他們一起去領回那些寫著他們名字的信,他的、寬的,還有瑪莉和W的,都是橘色的信封藍色的字跡。大雨停止後的那個下午,一切都被夕陽照成橘色的,周周忽然覺得非常疲憊,他在沙發上讀完自己的信,把瑪莉和W的信塞進沙發的縫隙裡,就這麼睡著了。

 往後的許多年裡周周都沒有把瑪莉和W的信從沙發的縫隙裡拿出來,儘管他時常重讀自己的那封信,每次讀,信的內容都會有些微妙的不同。
 信裡破碎地寫著他未來將遭遇的人生,周周知道自己將會住進地下城,知道有一天他將夢見寬搬進了公館的地下道,但他不知道的事有更多更多。
 許多年來周周把信紙讀到皺褶破舊,他始終覺得自己在等待某一天醒來,發現他正躺在那個橘色的下午,那張沙發上。
 這樣的清醒從未發生,但終於周周還是等到了什麼。他打電話給寬。
 信裡說我會再見到W,周周說。
 嗯,寬說。
 我決定去找他了,周周說。
 嗯,寬說。
 在周周猶豫著還要說些什麼時,寬說不用擔心,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周周把那兩封信從沙發的縫隙裡抽出來,像兩片發黃的樹葉。他決定把瑪莉的信也帶在身上。
 離開的那個下午一切又被夕陽照成橘色的,周周從來沒有如此懷疑自己,卻也從來沒有如此確信過,好像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卻也不是現在的自己。

 他在上路之前把自己的那封信塞進沙發的縫隙中。





2016年11月9日 星期三

白洞



 在巨大的氣球裡她第一次抱著我,身體顫抖,臉埋在我的胸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在銀白色的氣球裡,有一瞬間我希望時間再也不要前進了,或者至少再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手機傳來了訊息的震動,時間還是正常的,這裡不是另一個世界。
 離開氣球以後我才打開手機讀那訊息,是媽媽傳來的,她說她和爸爸在急診室。
 恍惚裡又想起了《荒人手記》裡的句子:「最幸福的時刻,我總是感到無常。」長久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一切,只是繼續任由時間流過,像那不斷吸吐著空氣的巨大空洞球體。





2016年4月27日 星期三

那巨大得可以在上面肢解鯨魚的停車場



 《寂寞公路》是我今年看過的電影裡面最喜歡的一部。
 這個停車場的場景像是某種人生的隱喻,找不到租來的那台車,只能一直一直按著遙控器,期待在茫茫車海中聽見那回應。